青钝若凇

深居简出 惊弓之鸟

—花九

【英米】STRONG

一个黑暗养成

你九最近好像有点执着于养小孩

熊孩子的性格真的好难写哦( ;´Д`)


*

 

腿很痛,腥臭的、粘腻的液体把袜子泡得发沉,他推开一堆堵在面前的泡沫板——它们原本隐藏在墙壁的缝隙里。阿尔弗雷德靠着半只断裂的椅子背,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又干又硬的面包边,他把手指凑到鼻尖上,就着那一点无法触及的光亮看上面细小的口子,和指甲缝里结了渣的陈血。阿尔弗雷德哈了口气,看着它们从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里冒出去,轻飘飘的消失在手里。

 

“我好痛啊,亚瑟。”他喃喃自语着。

 

那一点点坚硬的、顽固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。亚瑟抓着他的手心。

 

“快走,不要停。”他说。

 

 

不要停下脚步,阿尔弗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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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英米】STRONG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*坚强的,力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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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尔弗雷德被扔进来的时候亚瑟七岁,手脚细细条条的,肋骨包着皮,放在阳光下活生生是只带飘泛青的鬼影——还是恨不得一爪子下去就把人心肝脾都抓出来的那种。然而阿尔弗雷德被人从头顶的小窗户丢下来,软绵绵还带着奶香的一团,像是个从天而降的朦胧的梦境。亚瑟抓着他小兔子样式的外衣,对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几抹天光一瞅,小男孩尚且不知道自己是进了出不去的地狱,还咬着拇指流口水傻乐,看见他模模糊糊的轮廓就伸手要抱,眼睫毛长长翘翘地一掀,就露出后面那双通透的蓝色来——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装得下的蓝色,仿佛是水,或者风,抑或一切勃勃生长的东西。亚瑟愣了愣,把额头贴在他的小脑瓜上。


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?”他一边问,一边拽着帽子上的长耳朵捏了玩,“说你呐——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?”


奶娃娃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,笑呵呵地伸手去拍他的脸。“哥哥,”他的尾音黏在一起,像化不开的蜜糖,“小哥哥。”他把手在亚瑟面前摊开,“要糖糖。”


“……没长脑子的死小孩。”

 

 



阿尔弗雷德像个停不下来的花皮球,从亚瑟的脚边滚到墙角,又自他的胳膊下面钻出来——这实在是个太小太小的房间,四方形,横竖是将好能塞下三个亚瑟并排的长度。墙角放着木盆,勉勉强强能用来洗澡,关不严的水龙头也在角落。床垫则放在另一面,被褥发了霉,潮湿的臭气像团压在头顶的乌云。


“木头。”阿尔弗雷德把手贴在木盆上面,“树!”带着锈味的水滴蹭着他的手指落下,小男孩被凉冰冰的温度吓了一跳,然后咯咯笑起来,“水。河流。海!”他钻进亚瑟怀里,“我们有一棵大树、一片大海,Artie!”


“不。”亚瑟拉着他的手,用嘴唇去贴他的耳垂,“那是木盆,”他重复着,“又窄又小的木盆——还有水龙头,该死的破龙头。”


“NO!”阿尔弗雷德从他怀里站起来,“那是树!大大的、高高的树!海!咸咸的就是海!”
 

“NO.”
 

“You are lying!”他用力地跺脚,“Liar!”
 

亚瑟仰起头,他把脸埋进手心,揉了揉发痛的鼻梁。“Who are you?”他看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,那些蓝色融化了,仿佛一杯满溢的盐水,酸涩地掉在他的心上。
 

“艾丹,艾丹是三岁的男子汉!”


“NO.”亚瑟抓着孩子的小臂,把他用力地揉进怀里,“No,you are Alfred.”


他把头埋在这孩子的颈窝里,像是穿过一段漫长压抑的走廊,然后亚瑟抬起头,他抬起头。阳光透过巨大的彩窗,那要把他的眼睛也刺伤的光——落下来的颜色盖在他身上,大帝手中权杖闪闪发亮。它们压在亚瑟的脊椎上,让他深深地弯下腰去,让他埋进尘土里去。而这帝王、这帝王高高在上,他俯视着亚瑟的谦卑,眼睛是风和云雨。[1]


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。


亚瑟抬起头,他捧住这生气的孩子的脸,如同捧住上帝垂青的手指。


“你是阿尔弗雷德。”他说。



“阿尔弗雷德。我的阿尔弗。”

 



 

头顶的活板门每天中午会打开一条缝隙,把他们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搁在篮子里放下来。亚瑟有时候会趁着这个时候提一些要求,有的会被满足,跟着第二天的篮子放下来,而被认为过分的要求则会被忽略,连带着次天的饭菜都会被免除作为惩罚。亚瑟把干面包掰开,挖出里面尚且柔软的内芯,泡进牛奶里递给阿尔弗雷德,剩下的面包边被他囫囵吞进嘴里。阿尔弗雷德靠在他的肩膀上:“我能要点果酱吗?就一点点。”他眨了眨眼,“pleassse——”


“没有刷牙,没有果酱。”亚瑟把脏掉的T恤从阿尔弗雷德身上扒下来扔进盆里,伸手捏住他的鼻尖,“We have a deal,remember?”


“我只是忘记了!”


“那就把你的果酱也忘记好了——嘿,小伙子,你不会连裤子也要我帮忙吧?”他拍了一把小男孩圆嘟嘟的小屁股,“快脱掉。”

 

阿尔弗雷德从他的手下溜走,整个人都跳进盆里,撒出来的脏水溅了亚瑟一身。他皱了个鬼脸,把头埋进湿衣服里去:“亚蒂讨厌鬼,小气。”


亚瑟看了看衬衫上晕开的污点,从头顶缝隙里落进来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——颧骨突出,脸颊深陷,眉骨留下的阴影淹没了他的眼睛——他伸出手去敲了一下阿尔弗雷德蹲着的木盆。


“Out.”他说。


而阿尔弗雷德对此的回应是在衣服堆里艰难地转了个身,留给他一个闷闷不乐的背影。“除非你把我的果酱还回来。”他吐了吐舌头,“你明明不喜欢它的。”


亚瑟抿起了嘴唇,把它们变成一条锋利的直线,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漠并且不近人情。阿尔弗雷德总有点怕他这个表情,但是今天他打算变得勇敢一点。是的,只是一点果酱。阿尔弗雷德想,今天我理应得到一点特权的——毕竟我已经这么大了。

 
因此他把拍击衣服的力气用得更大了点。“果酱!”他喊。

 
掀起来的水花溅得到处都是,亚瑟没有闪开,所以它们淋湿了他的头发,他眨了眨眼,有一滴从睫毛上面掉下来。他的衬衫湿透了,软塌塌地粘在身上。阿尔弗雷德搭在盆边的手指瑟缩了一下。


糟糕。他想。
 

“你不应该陷于诱惑,那是错误的。”亚瑟抹了把脸,那些满溢的水滴也没能湿润他干涸的眼珠,“不要让罪恶在你们必死的身体上为王——该将你们自己献于天主,有如从死者中复活的人。”(罗6:12-13)


“BUT!——该死的那上帝在哪呢?”阿尔弗雷特从木盆里站起来,不曾停歇的告诫让他厌烦,“他不在这里,他没有看见过我们。见鬼的天主,我不相信!”


亚瑟看着他,看着他把木盆里剩下的水掀翻在地上,看着他把盆底踩的梆梆响。他只是注视着,总是如此,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。阿尔弗雷德感觉怒火窜上他的头脑,每一根头发都在熊熊燃烧,如同大火点燃枯萎的麦田:“I am not a child!”他吼叫着,“I’m old enough!”
 

头顶的灯光被关闭了。亚瑟站起身,在彻底的黑暗里摸索回到床上,他把湿透的衣服扔到地上,发出某种类似于水气球爆炸,或者某种软体生物死亡的声音。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,那些疲惫,像是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隔膜而贴在脊柱上的疲惫。它们突然攻破了最后的阻碍,如同毁灭的洪水一般倾坠下来,在他的身体里轰然作响。亚瑟闭上眼睛。“睡吧。”他低声说,尾音拉出一点呻吟般的调子,“是睡觉的时间了。”

过了很久,又或许没有那么久。亚瑟感觉到阿尔弗雷德掀开了被子的一角,他湿漉漉的小腿贴着亚瑟的溜进来,阿尔弗雷德躺在他的身后,潮湿的额发蹭到了他的脖子。亚瑟缩了一下,而睡意很快又笼罩了他的大脑。他太累了。
 

但是阿尔弗雷德伸出了手臂,他抱住了亚瑟的腰,冷冰冰的触感让人皱起眉头。然后小男孩张开口,几乎是全身上下唯一还存留着温度的热气打在他的脊背上。“晚安,”他说,“亚蒂。”


他叹了口气。我能做什么呢。亚瑟想。“晚安。”他握着孩子冰冷的手指,“晚安,阿尔弗。”

 

“愿主与我们同在。”

 



亚瑟从睡梦里惊醒的时候还是深夜,阿尔弗雷德挂在他腰上的手臂烫的像块烙铁。“Jesus.”亚瑟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,右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,“阿尔弗,阿尔弗,你能听到我吗?”


“…我不舒服,亚蒂。”


“哦上帝,是的。是的。你发烧了。”亚瑟抹了把脸,像是拧紧后又突然松开手的发条——他猛地自床上蹦下去,抱来叠放在床角的衣服,摊开压在阿尔弗雷德身上。亚瑟把毛巾打湿,一条盖在他的额头,另外一条用来擦拭他手心和脚心里的湿汗。他亲吻着孩子的发顶,那双水蓝色的眼睛紧紧闭着,眼睫瑟瑟颤抖,如同狂风里的树林。汗水从亚瑟的鼻尖掉下去,他用力地合上眼睑,又眨了眨。“阿尔弗,阿尔弗雷德。”他的嘴唇贴着孩子的额角,“你会没事的。”


他抱着阿尔弗雷德的肩膀,他紧贴着他,像书籍里相邻的两页,或者水溶入水中。这距离太近了,近到他能听见孩子比平常更快的心跳、更加急促的呼吸和牙齿间细微的战栗。亚瑟换了一次敷在他额头上的毛巾,阿尔弗雷德嘟哝了一声,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,仿佛某种柔软的、受到伤害的小动物。这个纯然信任的动作让他的嘴角微微掀起,然后他吸了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

 
“这样不行。”他站起身,发麻的小腿让他被绊得有些踉跄,“他需要降温,需要抗生素…是的,是的,我需要药物。”亚瑟微微闭了下眼。然后他仰起头,向着头顶大声地吼叫——
 

“见鬼的,你有什么毛病?”活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,“管好你的舌头,不然我就割掉它做明天的早餐!”


“No、wait!please wait!”那道像要离开的阴影停住了,亚瑟吞了口唾沫,“阿尔弗雷德生病了,他在发烧。他需要治疗!”
 

“阿尔弗雷德?”

 
“What?哦是的,他是,那个比我小一点的男孩子,你把他扔下来的,你知道的。”


“嗯哼。”那个阴影像是在发笑一般地颤抖了下,“我的小兔子男孩。不敢相信,这一年我几乎要忘记他了。你把他藏得很好、太好啦,亚瑟——每天中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?”

 
“…在床上,他只是贪睡……”他的指甲扎进了掌心,亚瑟眨了眨眼,滑下来的冷汗扎得他眼角发痛,“但是先生,不是现在——阿尔弗雷德在发烧!”


“收收你的脑筋,小先生。别……”


“不…只有这次,sir……He is on fire.”
 

“……花言巧语。我记得,你过去都是自己痊愈的。”

 
“但是他太小了,阿尔弗雷德还太小了。”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僵成了化石,嘴巴里干得可怕,“至少你要给我们一点抗生素!”

 
“……我会考虑。”活板门渐渐关上了,“别嚷——你需要耐心,小先生。惊慌的肉味道发酸。当然,别耍滑头——那个孩子,他的名字叫艾丹,是不是?”

 


阴影的主人没有等待他的回答,活板门在这句话结束之后就彻底合拢。亚瑟喘了口气,视线恍惚间模糊了一瞬,脚下不知是绊到什么,整个人都摔到了床沿上面。“No…”他靠在被子里,低声地喃喃。


“…艾丹?”阿尔弗雷德被吵醒了。他咕哝了几句,稍微掀起一点眼皮,“你怎么啦,亚蒂。”

 
我感觉发冷。亚瑟想。他握着孩子的手,那一捧被他占为己有的海水注视着他。你会丢下我吗?他想着,你会不会放弃我呢?


这些问题涌上来,像潮水漫上沙滩,它们梗在亚瑟的喉咙里,散发出腐烂的臭气。他抽了抽鼻子,眼眶里几乎要掉出一片忏悔的海。然后他听到阿尔弗雷德的声音,孩子的、干净的、纯然信任的声音:
 

“亚蒂?”

 
他叫他的名字。


“是的。”亚瑟探过头去亲吻他的眉心,“怎么了,阿尔弗?”


“早上啦。”他的指尖弯了弯,缝隙里透过来的光线落在上面,“昨天过去了…我是不是不能要果酱了?”他抽了下鼻子,“蛋糕也没有了吗?”
 

亚瑟愣了一会,然后他的腰缓慢的弯下去,收拢着,缩成一个虾子般的姿势,他跪在地上,那些涌上来的疼痛几乎要打败他了。我干了什么呀。亚瑟想着,握紧了掌心里阿尔弗雷德发烫的手指。然后他说:“不。”
 

“不,阿尔弗。”他说,“天还没亮呢。”


“是吗?”

 
亚瑟露出一个微笑:“是的,我亲爱的。”他揉了揉孩子的发顶。
 

“生日快乐,阿尔弗雷德。”
 

“我四岁的小勇士。”

 


神啊。他想。我是罪人,最狡猾的恶徒,伊甸园的毒蛇。我的罪行累累,沉沦诱惑却无法自拔,我自当将这肢体献于天主,当作正义的武器。(罗6:12-13)
 

而我的罪恶是深渊的锁链,终将拖着这灵魂坠入地狱。
 

阿门。

 

 



“Arthur,I’m five.”阿尔弗雷德张开双臂,“I am so old now.”

 
“Yeah.”亚瑟弯下腰,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。“You are such a bigboy now.”

 
他把阿尔弗雷德鼻子上蹭到的奶油刮掉,这孩子咯咯笑起来,像尾狡猾的鲤鱼一样从他的怀里溜走。阿尔弗雷德坐在木盆里,热水漫过他的膝盖,熏出玫瑰色的红晕。亚瑟把香波倒在他的头发上,揉出一大堆轻飘飘的甜泡沫。“I can fly.”阿尔弗雷德用脚在水里扑腾了几下,“这些气泡会带着我的头飞到天上,到上帝那里去。这样他就可以听到我说的话,来救我们啦。”他说着扬起头,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。上帝,他简直是个甜蜜的小天使。

 
“即使他生气了,要用洪水淹没我们。”他注视着亚瑟的眼睛,“——这也没关系,我的腿会变成尾巴,就像美人鱼那样。我会带着你去陆地上的,我发誓。”

 
亚瑟看着他,看着那片小小的天空,如同精灵的梧桐[2]一样的颜色。他笑起来,把舀起来的水顺着他的头顶浇下去。“是的,当然。”亚瑟说着,冲掉那些神奇的泡沫。


“因为你可是我的阿尔弗雷德啊。”

 

 



“唔……”阿尔弗雷德在床上滚了一圈,他抱着枕头,努力把自己的脖子挂在亚瑟的手臂上,“再讲一个故事,再讲一个故事吧,亚瑟。我睡不着。”亚瑟翻了个身,把他还带着潮气的头发裹紧散开的毛巾里。


“最后一次。”他说。


 
“……砍掉她的头!王后声嘶力竭地喊道。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一动。

 
谁理你呢?爱丽丝说,这时她已经恢复到本来的身材了。你们只不过是一副纸牌!她喊。


…这时,整副纸牌上升到空中,然后又飞落在她身上,她发出一小声尖叫,既害怕又愤怒,她正想把这些纸牌扬去,却突然发现自己躺在河岸边,头还枕在姐姐的腿上,而姐姐正在轻轻地拿掉落在她脸上的枯叶。

 
爱丽丝醒了。”

 


亚瑟轻轻的拍着他的背,阿尔弗雷德的呼吸浅浅的,仿佛拴在岸边随着潮水起落的小船。他好像睡着了,却又突然发问:“我会醒来吗?”他闭着眼睛,“我们会从兔子洞里出去吗,亚瑟?”
 

亚瑟顿了顿,之后把手放下去,抚摸着他的脊背。小孩子的骨头藏在身体里面,圆圆润润的,仿佛牛奶味道的硬糖球。“不,我们不在兔子洞里。”他说,“我们被关起来了。”
 

“像睡美人的荆棘城堡那样吗?”


“像爱德华五世和他兄弟殒命的伦敦塔那样。”


“所以我们要祷告吗?为了离开这座塔。”


“是的,我们祈祷上帝的怜悯。将惩罚降临到那个屠夫身上,为我们提供机会——并且,这里不是塔,阿尔弗。这是一个地窖。”


“地窖?”


“对,建在地板下面的,用来储存食物的地方,一个狭小的空间。”


阿尔弗雷德从他的怀里钻出来。“但是这里并不狭小,”他反驳说,“你永远无法碰到它的顶篷。而我可以从这边滚到那边,用很长很长的时间,一辈子的时间。”


“不,阿尔弗。”亚瑟换了个姿势,跪坐在他的面前,“地窖是个非常非常小的空间,一个囚牢,所以我们要逃出去。”他直视着孩子的眼睛,“而在地窖的外面,这个世界——它要比这里大的多——come on,阿尔弗雷德。你可以的。想一想,你就是从那里来的。”


“你是说天堂?”

 
“NO,NO.”他烦躁地扭了扭脖子,“那不是天堂,阿尔弗,那就是世界。有学校,教堂,家……一个真实的世界。你还记得的,是不是?在我们相遇之前。很长的时间。在你三岁之前。”


“…我不记得了。”


“别撒谎,小男孩。你当时已经三岁了,你记得的。”


“…不,我不知道这些——我是阿尔弗。亚瑟的阿尔弗。你告诉我的,不是吗?”阿尔弗雷德看着他,那些蓝色融化了,变成沉甸甸的一滴水盛在他的眼眶里,“There is my home. Are you lie to me?”


亚瑟抽了口气。现在我的报应来了,他想。然后他伸出手去抱着那个孩子。“不,阿尔弗。天呐,不。”他的下巴贴着阿尔弗雷德的发旋,温暖苦涩的雨水掉进他的怀里,“你是对的,sweetheart——我是个恶棍,简直和屠夫一样坏。我偷走了你。”


孩子从他的怀里钻出来。亚瑟的手指贴在他的眼眶下面,缓慢地,执拗地摩挲着,他的眼睛让阿尔弗雷德想到碎裂的瓶子,这让他感到疼痛。他停止了哭泣。


“这没关系,没关系的。我原谅你。”他握住亚瑟的手指,它们冷冰冰的,像墙角潮湿的苔生物,“我原谅你了,亚瑟。”


“……我不是个好人,阿尔弗。是我的错,上帝因为我才不曾降下垂怜。”


然而孩子扬起头,他的视线像是落在他的身上,却又不像在看他。“但是你是亚瑟啊。”阿尔弗雷德打了个哈欠,浑不在意的,他说。


亚瑟看了他一会,垂下头。“是的。”他说,手指无意识地挠着阿尔弗雷德的掌心。他转开视线,把堆在脚边被子拽上去,揽着阿尔弗雷德倒进床里。他亲吻了孩子的额头。


“I am.”


亚瑟说。

 

 




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,亚瑟从短暂的睡梦中苏醒。那种干涩的刮擦声又响起来了。他仔细听了一会,终于明白那是散弹枪装填火药的声音,然后是人从老椅子上离开后发出的吱嘎声,脚步声——亚瑟把被子蒙到头顶,晃醒睡意正酣的阿尔弗雷德。“阿尔弗。听我说,阿尔弗。”他的眼睛很亮,太亮了,像一把点燃的火,“再过一会,屠夫会下来,他会放下来一个梯子,折叠式的金属梯。”


“屠夫?”


“是的,阿尔弗。然后我要你保持安静,呆在床上,用被子裹住你的小脑袋。你听懂我说的话了,对吗?”亚瑟用手掌托住他的脸,手心里全是发黏的冷汗,“不要偷看,阿尔弗雷德。你要等着我的声音,等我叫你的名字。一旦我说‘阿尔弗雷德’,你就跑。”


“你要跑起来,阿尔弗雷德。快走,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停下。”


“不要停下脚步,阿尔弗。”
 

阿尔弗雷德咽了口唾沫。“我不舒服,亚瑟。”他说,“我们下次再做这件事吧?”


“没有下一次了,阿尔弗。你已经五岁了,我的男孩,你可以做到的。”他快速地说,眉毛皱起来,“然后你跑出去,跑到外面去,在街道上向你第一个看见的人求救,你要说‘help,help me’——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?”


“为什么我们不能等到明天再说这件事情?”


“没有明天!”他的声音已经要近似于低吼了。这个时候脚步声在他们的头顶停下,接着是金属摩擦的声音,令人牙酸的。亚瑟僵硬了一瞬,然后紧紧抓住阿尔弗雷德的手:“记得我说的话。”他说着,从脖子上拿下来一个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,“拿着它,我一直在你的身边。”亚瑟最后亲吻了一下他的眉心。


“上帝保佑你。”

 



阿尔弗雷德听到活板门打开的声音,非常熟悉。亚瑟快速地从床上跳下去,接下来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,应该是亚瑟说的梯子。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能够看到的全部只有几个模糊的剪影。他听到屠夫从顶篷上面走下来,然后是亚瑟的声音:“你想要做什么?”

 
“我想要做什么?”屠夫古怪地笑了两声,他的嗓音里带着过度抽烟后的沙哑,“喔喔,小先生,你在向我提问题吗?”他在这句话之后加快了脚步,他们撞翻了木盆和凳子,亚瑟短促的尖叫了一声。“你在向我提问题。”屠夫压低了声音,宛如腐烂的面包,或者某种更坏的东西,“——How dare you?”
 

他听到各种物体之间的撞击声,亚瑟隐忍后的痛呼。“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,嗯?”屠夫的脚步声钻进他的耳朵里,慢吞吞的,在地板上拖擦着。阿尔弗雷德看着那个剪影靠近,又逐渐远离。他的牙关战栗。这感觉如同一杯冰水被人施以恶意、又缓慢地从头顶浇下,顺着脖颈,和脊柱的凹陷流下去,最后穿透皮肤,到达比骨骼还要深入的深处。亚瑟。他闭上眼,紧握着的十字架的棱角陷进肉里。救救我,亚瑟。他想。
 

“没有。或者说,你把他藏在了床上。我的小兔子,你把他藏在那了,是不是。”屠夫扯着亚瑟的领子,拎着他如同拎一只没有断奶的细犬。亚瑟挣扎着,看着他距离阿尔弗雷德躲藏的地方越来越近,他把上衣的领口撕开,拯救出快被扼死的喉咙。
 

“阿尔弗雷德!——”他喊。

 


然后他看到那孩子从被褥里钻出来。他跑的很快,没有回头,就像亚瑟所要求的那样,他甚至已经跑上了那条金属的阶梯。然而屠夫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枪,梆!
 

“NO!!”亚瑟挥动着手脚,他甚至转过头去咬那只抓着他的手掌,裹着火药和血腥味的气流擦过脸颊。他的眼前一片模糊——这见鬼的沉默显得如此漫长,亚瑟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死了,氧气一瞬间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,血管里只剩下发黏的腥气残渣——然后阿尔弗雷德的哭声从上面传来,像是魔法,在下一秒把那些生命所需要的东西又扔回了这具躯壳。亚瑟艰难地呛咳了几下,眼泪和鼻涕都粘在脸颊上,他还挂在屠夫的手心,轻的像只幽灵。他妈的阿尔弗雷德。他想,等我见到他,等我看见他了。


屠夫走到阿尔弗雷德的面前了。他留着棕黑色的短发,鼻梁挺直,非常强壮,简直像一座移动的小山,影子盖住了男孩的整个身体。阿尔弗雷德往角落里退了退,他的手臂被炸开的弹丸刮出了细蜜的伤痕,留在伤口里的火硝带来灼烧般的疼痛。亚瑟的呼吸又变得困难起来,这还是个孩子。他想,我还能更多地要求他什么呢?

 
而屠夫忽然笑起来。“你在这儿。”他说着,只用了两根手指就把男孩拎了起来,亚瑟用力地挣扎着,又去恳求他。“不不不,不要是他,不能是他。”亚瑟抓住他的手臂,“他只有五岁,太小了——我在祈求你。只有这个孩子,阿尔弗雷德,他还太小了!”


“嗯哼。”屠夫把这孩子拉到面前,阿尔弗雷德太紧张了,整个人绷成一块干硬的石头。而他注视着这男孩的脸,黑色的眼珠宛如某种死去的昆虫,“亚瑟说你太小了。你觉得呢,男孩?”他问。


阿尔弗雷德沉默着,嘴唇发抖。屠夫又盯着他看了一会。

“你是对的,小先生。”他突然说,转手把阿尔弗雷德从楼梯上扔下去,男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“他还太小了。”


然后他拽着亚瑟的领子,带着他走出这个阴暗的囚室,转手把折梯收上来。活板门又合拢了。

 
阿尔弗雷德躺在地上,承受了大部分冲击力的背部像是断了,他慢腾腾地,把自己缩成一个婴儿般的姿势。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,但已经不那么痛了。地面被他的体温捂出了一点温度,阿尔弗雷德垂下头,小声地啜泣起来。

 

 



第二天送下来的午饭里多了一块新鲜的小排[3]。阿尔弗雷德沉默地挪动刀叉,把它们塞进自己的喉咙,剩下骨头被他留下来,和亚瑟的十字架一起放在口袋里。


独自一人的时间变得漫长。阿尔弗雷德靠在床上,他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飞快的速度掌握了一切生活所必需的技能。即使后来顶篷上最大的那条缝隙被屠夫封死,他也还是学会了依靠剩下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,就着模糊的轮廓分辨屋子里的物品。但是阿尔弗雷德的生命已经终结了。他的肌肉萎缩,睡眠变长,像个僵尸。他生命里所有的快活都留在那一天里了。
 

然而生活还要继续。

 

 



男孩在地窖里度过了他六岁的生日,再普通不过的一天。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之后的星期日,屠夫从这个房子里离开了。


他没有留下光,没有食物,什么都没有。阿尔弗雷德尝试在地窖里大声地喊叫,跳起来推活板门的缝隙。直到他终于感到疲惫。男孩躺在床垫上,触目所及的地方都是黑暗,只有黑暗。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变得像擂鼓一样巨大,渐渐地和心跳声融为一体,它们吵得他无法入睡。
 


这个时候他就怀念起亚瑟来。事实上,他经常想起亚瑟。想起那些好时光,回不来的好时光。它们就像融化后黏在包装上的糖块,尖锐地摆在那里,只许你小心翼翼、饮鸠止渴地舔一舔——然后带着被划伤的舌头,合着血与苦水咽下去,咽下去——直到掉进胃里,变成沉甸甸的铅石。
 

阿尔弗雷德睁开眼。

 

亚瑟亲吻着他的头顶。你该祈祷,阿尔弗雷德。他说。


但是神听不到我的声音。这里太黑了。男孩回答。他看不见我。
 

不。上帝无处不在,他的荣耀充满天地。你该祈祷,阿尔弗。
 

那么为什么阳光没有照进这间屋子,照进他仆人的屋子呢?男孩反问。


阿尔弗雷德——

 
“噢闭嘴吧,亚瑟。你这个骗子。”阿尔弗雷德用手蒙住脸,“…你明明听不到我的声音。”

 
口袋里的骨头硌着他的胃部,身体里的铅石隐隐作痛。阿尔弗雷德把它拿出来,那是肋骨的一段,比牛肋细一点,也更白,更细腻。男孩把它贴在耳朵旁边,如同贴着他的胸膛,心脏在更深处,勃勃跳动。咚咚,咚咚。

 

阿尔弗雷德从他怀里抬起头,发问:为什么要叫那个人屠夫? 

 
他看着男孩的眼睛,亚瑟看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。暖色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,不是太阳——但是这时候谁还会在意这点小事呢。男孩忍不住要伸出手去了。而亚瑟向后退了一步,那些光线跟他一起消失了。


不过这没有关系,至少亚瑟还在这里。他想。他们靠在一起,手脚挨着手脚,亚瑟的头发蹭着他的鼻尖。太近了,近到足够男孩闻到他身上湿漉漉的水气。而亚瑟在这时候开口了。


因为我们是食物。他说。

 

 

阿尔弗雷德睁开眼,他的脑袋嗡嗡作响。过了几天?他想。三天,三个小时,还是三年?水管的嘀嗒声停止了,男孩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船上,他的床在颤抖,顶篷也在颤抖,掉下来一蓬一篷的灰尘。我在顺水流去。他想,我就要死了。


屋顶坍塌下来。

 




阿尔弗雷德在一个狭窄的三角形里苏醒。倒塌的顶篷在他的身边撑开足够容下他的空间。男孩眨了眨眼,这个空间又摇晃了一下,抖掉了什么盖在他右上方的东西——就像打开罐头的盖子,阳光突然照到他的脸上。它们让他的眼球发痛,泪水无法停止,全身上下都如同灼烧一般地疼痛——然而他直视,他直视那光线。男孩向前爬去,推开折断的木板,从衣柜的破口里钻出来。十字架被凸出的钢缆勾走,破碎的瓷片刮伤他的小腿,他走了很久,像是从出生到死去那么长的时间,而瓶口还是遥遥无期。


阿尔弗雷德推开一堆堵在面前的泡沫板,脚步沉甸甸的,浸了血的袜子踩下去,发出某种类似于软体生物死亡的声音。他停下来,靠着半只断裂的椅子背。男孩的左手紧握着,右手放在光线下,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血口子。阿尔弗雷德哈了口气,看着它们从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里冒出去,从罐头瓶的开口里冒出去。


“我好痛啊,亚瑟。”他嘟哝着,发出抱怨。
 

那块肋骨被他攥在左手里,顽固地硌着他的手心。亚瑟抓着他的手心。


快走,不要停。他说。


“但是很痛。”阿尔弗雷德拉开一扇碎裂的窗框,断口处的倒刺划伤他的膝盖,“好痛啊,亚瑟。”


你要跑起来,阿尔弗雷德。


灰尘混合着汗水流进他的嘴巴,阿尔弗雷德费力地喘息着,他踩着沙发的一角。“我跑不动了,亚蒂。”他伸出手,这男孩需要够到一个突出的桌角,但是那太远了。太远了,他想,我只有四岁呀。


不要停下脚步,阿尔弗。


阿尔弗雷德从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。亚瑟的嘴唇贴着这男孩的鬓角。

 

“阿尔弗雷德——”他喊。

 

 



先是一只手,然后是肩膀。阿尔弗雷德从两堵倒塌的墙中间钻出来。几乎要把他的眼睛也刺瞎了的光照着他,周围都是声音,震耳欲聋的声音,叫不上名字的颜色在他的眼前旋转。有人,很多的人向他跑来,他们的声音乱糟糟的,把他用橘红色的毯子的裹起来——天知道他有多讨厌这个颜色。有人把他抱起来。阿尔弗雷德转过头,越过那个人的肩。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瓶口,眨了眨眼。它那么小,又普通,几乎要淹没在其他废墟里了。男孩又这么做了一次。这次的画面有亚瑟。他站在瓶口前面,穿着带有花边的礼服,摘下头顶高高的圆礼帽。他向阿尔弗雷德欠了欠身,像个终于谢幕的演员那样。
 

抱着男孩的人拐了个弯。亚瑟消失不见了。


阿尔弗雷德被人放在救护车的后座,带着他橘红色的毛毯。亚瑟的肋骨还硌着他的手心。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了,又活过来。而他的身体很疼,疲惫不堪。


 

于是这男孩眨了眨眼,终于沉沉地睡下去了。

 

 

 

FIN.

 

[1]阿尔弗雷德大帝:他被一部分天主教徒视为圣徒,并被英国圣公会尊称为天主教英雄,也是英国唯一一位被称为大帝的皇帝。通常情况下,阿尔弗雷德会被描绘在英国教堂的彩色玻璃上。

[2]精灵的梧桐:学名霍氏粉褶菌,精灵的梧桐是它的别称,传说吃了这种蓝蘑菇的人眼睛会变成蓝色。

[3]牛小排:又叫牛仔骨,是肋骨肉



PS:事实上我一直在奇怪为啥这玩意能写这么长,我最初的预期真的只有现在的一半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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